第二天吉明在紫荆花饭店的雅间里回请了一顿。饭后吉明掏出一个信封:“老常哥,我已经混上了MSD公司的区域经理,可以根据销售额提成,手头宽裕多了。这一千美元是兄弟的一点小意思,全当是大学四年你应得的‘保姆费’吧。收下收下,你要拒绝,我就太没面子了。
常力鸿发觉这位小兄弟已经修炼得太厉害了——他把兄弟情分和金钱利益结合得水乳交融。收下这点“兄弟情分”,明摆着得为他的“销售提成”出力。但在他尚未做出拒绝的决断时,妻子已经眼明手快地接过信封:“一千美元?等于八千多人民币了吧。我替你常哥收下。”她回头瞪了丈夫一眼,打着哈哈说。“就凭你让他抄四年考试卷子,也值这个数了,对不对?”
常力鸿沉下脸,没有再拒绝。
吉明的回忆到这儿卡壳了。这些真实的画面开始抖动、扭曲。上帝的面容又挤进来,惊愕、痛楚,凝神看着死亡之火蔓延的亿万亩麦田。吉明困惑地想,上帝的面容和表情怎么会像那位中原老农?梦中的上帝怎么会是那个老农的形象?自己与那个老农总共只有一面之缘呀。
他是在与常力鸿见面的第二年见到那老汉的。头年收获后,完全如吉明所料,“魔王麦”大受欢迎。常力鸿数次打电话,对这个麦种给出了最高的评价,尤其是麦子的质量好,赖氨酸含量高,口感好,很适于烤面包,在欧洲之外的西方市场很受欢迎。周围农民争着订明年的种子,县里决定推广到全县一半的面积,甚至邻县也在挤着上这辆巴士。第二年做成了五十万吨麦种的生意,他的信用卡上也因此添了一大笔进项。但是,第二次麦播的五个星期后,常力鸿十万火急地把他唤去。
仍是在老常哥家吃的饭,他进屋时,饭桌上还没摆饭,摆的是几十粒从麦田挖出来的死麦种。它们没有发芽,表层已略显发黑。常力鸿脸色很难看,但吉明却胸有成竹。他问:“今年从MSD购进的种子都不发芽吗?”
“不,只有一千亩左右。”
吉明不客气地说:“那就对了!我敢说,这不是今年从我那儿买的麦种,是你们去年试种后收获的第二代的‘魔王麦’!你不会忘吧,合同中明文规定,不能用收获的麦子做种,MSD公司要用技术手段保证这一点。”
常力鸿很尴尬。吉明说得一点都不错,去年收的“魔王麦”全都留作种子了,谁舍得把这么贵重的麦子磨面吃?说实话,常力鸿压根儿没相信MSD能用什么“技术手段”做到这一点,也几乎把这一条款给忘了。他讪讪地收起死麦种,喊妻子端饭菜,一边嗫嚅地问;“我早对你说过的,我没法让农民不留种。MSD公司真的能做到这一点?他们能在每一粒小麦里装上自杀开关?”
吉明怜悯地看看老同学。上农大时常力鸿是出类拔萃的,但在这个闭塞的中国县城里憋了二十年,他已远远落后于外面的世界了。他耐心地讲了自杀种子的机理:“能。基因工程没有办不到的事。这种自杀种子的育种方法是;从其它植物的病株上剪下导致不育的毒蛋白基因,组合到小麦种子中。同时再插入两段基因编码,使毒蛋白基因保持休眠状态。直到庄稼成熟时,毒素才分泌出来杀死新种子。所以,毒蛋白只影响种子而不影响植株。”
常力鸿听得瞪圆了眼睛——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嘛。他不解地问:“如果收获的都是死麦粒,MSD公司又是怎样获得种子呢?”
“很好办。MSD公司在播种时,先把种子浸泡在一种特别溶液中,诱发种子产生一种酶来阻断那段DNA,自杀指令就不起作用了。当然,这种溶液的配方是绝对保密的。”
“麦粒中有这种毒蛋白,还敢食用吗?”
“能。这种毒蛋白对人体完全无害,你不必怀疑这一点,美国的食品法是极其严格的。”他笑着说,“实际上我只是鹦鹉学舌,深一层的机理我也说不清。甚至连MSD这样顶尖的公司,也是向更专业的密西西比州德尔他公司购买的专利。知道吗?单单这一项专利就花了十亿美元!这些美国佬真是财大气粗啊。”
常妻一直听得糊里糊涂,但这句话她听清了:“十亿美元?八十多亿人民币?天哪,要是用一百元的票子码起来,能把这间屋子都塞满吧。”
吉明失笑了:“哈,那可不知道,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上考虑,因为这么大数额的款项不可能用现金支付。不过……大概能装满吧。”
“八十亿!这些大鼻子们指望这啥子专利赚多少钱,敢这样胡花!”
吉明忍俊不禁;“嫂子别担心,他们赚得肯定比这多。美国人才不干傻事呢。”
常力鸿的表情可以说是目瞪口呆,不过,他的震惊显然和妻子不同,是另一个层面上的。愣了很久他才说:“美国的科学家……真的能这样干?”
“当然!基因工程已经成了神通广大的魔术棒,可以对上帝创造的生命任意删削、拼装、改良。说一个不是玩笑的玩笑,你就是想用蛇、鱼、鹿、虎等动物的基因拼出一条有角有鳞有爪的‘活着的’中国龙,从理论上说也是办得到的。”
常力鸿不耐烦地说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我是说……”他卡住了,艰险地寻找着能确切表达他想法的词句,“我是说,美国科学家竟然开发这样缺德的技术?”
吉明一愣,对“缺德”这个字眼多少有些冒火。他平心静气地说:“咋是缺德?他们在魔王品系上投入了近十亿的资金,如果所有顾客都像你们那样只买一次种子,这些巨额投入如何收回?如果收不回,谁会再去研究?科学发展不是要停滞了吗?这是文明社会最普通的道德规则,再正常不过的。”
常力鸿有点焦躁:“不,这也不是我的意思。我是说,”他再次艰难地寻找着词句;“我是说,他们为了赚钱,就不惜让某种生命断子绝孙?这不是太霸道了么?这不是逆天行事么?俗话说,上天有好生之德,连封建皇帝还知道春天杀生有干天和哩。”
吉明这才摸到老同学的思维脉络。他微嘲道:“真没想到,你也有闲心来进行哲人的思辨。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。有一次我在飞机上邂逅了一位西班牙作家,听说还是王室成员。他的消息竟然相当闭塞,听我介绍了自杀种子的情况后大为震惊,连声问;现代科学真的能做到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?我讲了很久,他终于相信了,沉思良久后感慨地说;人类是自然界最大的破坏者,它在自已的成长过程中消灭了数以百万计无辜的生物。即使少数随人类广泛传播的生物,如小麦、稻子等,实际上也算不上幸运者,它们性状等都被特化了,它们的“野生”生命力被削弱了。不过,在自杀种子诞生之前的种种人类行为毕竟还是有节制的,因为人类毕竟还没有完全剥夺这些生命的生存能力和生存权力。现在变了,科学家开始把某种生命的生存能力完全掌握到人类手中,建立在某种‘绝对保密’的溶液上,这实在是太霸道了——你看,这位西班牙人所用的词的你完全一样!”吉明笑道,“不过依我看来,这种玄思遐想全是吃饱了撑的。其实,逆天行事的例子多啦,计划生育不是逆天行事?”
常力鸿使劲地摇头:“不,计划生育是迫不得已而为之。这个不同······”
“有啥不同?老兄,十三亿中国人能吃饱肚子才是最大的顺天行事。等中国也成了发达国家——那时再去探幽寻微,讨伦什么上天的好生之德吧。”
常力鸿词穷了,但仍然不服气。他沉着脸默然良久,才恼怒地说:“反正我觉得这种方法不地道。去年你该向我说清的,如果那时我知道,我一定不会要这种自杀种子。”
吉有也觉得理屈。的确,为了尽量少生枝节做成买卖,当初他确实没把有关自杀种子的所有情况告诉老同学。饭后两人到不发芽的麦田里看了看。就是在那儿,吉明遇见了那位不知姓名的、后来在他的幻觉中化为上帝的老农。当时他佝偻着身体蹲在地上,正默默查看不会发芽的麦种,别的麦田里,淡柔的绿色已漫过泥土,而这里仍是了无生气的褐色。那个老农看来同常力鸿很熟,但这会儿对他满腹怨恨,只是冷淡一打了个招呼,他又黑又瘦,头发花白,脸上皱纹纵横,比常力鸿更甚,使人想起一幅名叫《父亲》的油画。青筋暴露的手上捧着几粒死麦种,伤心地凝视着。常力鸿在他跟着根本挺不起腰杆,表情讪讪地勉强辨解说:“大伯,我一再交代过,不能用这次收的麦子做种······”
“为啥?”老汉直撅撅地顶回来:“秋种夏收,夏收秋种。这是老天爷定的万古不变的规矩,咋到你这儿就改了呢。”
常力鸿哑口了,回头恼怒地看看吉明。吉明也束手无策;你怎么和这头犟牛讲理?什么专利什么知识产权什么文明社会的普遍规则,再雄辩的道理也得在这块顽石上碰卷刃。但看看常力鸿的表情,他只好上阵了。他尽量通俗地把种子的自杀机理讲了一番。老汉多少听懂了,他的表情几乎和常力鸿初听时一个样子,连说话的字眼儿都相近:“让麦子断子绝孙?咋这样缺德?干这事的人不怕生儿子没屁眼儿?老天在云彩眼儿里看着咱们哩。”
吉明顿时哑口无言,只好狼狈撤退。走出老汉视线后,他们站在地埂上,望着正常发芽的千顷麦田。这里的绿色是十分强悍的,充盈着勃勃的生命力。常力鸿忧心忡忡地看着,忽然问:“这种自杀基因……会不会扩散?”
吉明苦笑着想,这个困难的话题终于没能躲过。“不会的,老同学,你尽管放心。美国的生物安全法规是很严格的。”他老实承认道,“不错,也有人担心,含有自杀基因的小麦花粉会随风播撒,像毒云笼罩大地,使万物失去生机。印度,希腊等地还有人大喊大叫,要火葬MSD呢。但这些都是没有根据的臆测。当然,咱们知道,小麦有千分之四到千分之五的异花传粉率,但是根本不必担心自杀基因会因此传播。为什么?这是基于一种最可靠的机理;假设某些植株被杂交出了自杀基因,那么它产生的当然是死种子,所以传播环节到这儿一下子就被切断了!也就是说,自杀基因即使能传播,也最多只能传播一代,然后就自生自灭了。我说得对不对?”
常力鸿沉思一会儿,点点头。没错,吉明的论断异常坚实有力,完全可信。但他心中仍有说不清的担忧。他也十分恼火,去年吉明没有把全部情况和盘托出,做得太不地道。不过他无法去埋怨吉明,归根结底,这事只能怪自已的愚蠢,怪自已孤陋寡闻,怪自已不负责任考虑不周全,有一点是肯定的。经过这件事,他与吉明之间的友谊是无可挽回了。送吉明走时,他让妻子取出那一千美元,冷淡地说:“上次你留下这些钱,我越想越觉得收下不合适。务必请你收回。”
常力鸿的妻子耷拉着眼皮,满脸不情愿的样子。她肯定不想失去这一千美元,肯定在里屋和丈夫吵过闹过,但在大事上她拗不过丈夫。吉明知道多说无益,苦笑着收下钱,同两人告辞。
此后两人的友谊基本上被冻结了,但生意上的联系没有断。因为这种性能极优异的麦种已在中原地区打开了市场,订货源源不断。吉明有时解气地想,现在,即使常力鸿暗地里尽力阻挠订货,他也挡不住了!
到第二年的5月,正值小麦灌浆时,吉明又接到常力鸿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:“立即赶来,一分钟也不要耽误!”吉明惊愕地问是什么事,那边怒气冲冲地说:“过来再说!”便“啪”地挂了电话。
吉明星夜赶去,一路上心神不宁。他十分信赖MSD公司,信赖公司对魔王麦的安全保证。但偶尔地、心血来潮地,也会绽出那么一丝怀疑。毕竟这种“断子绝孙”的发明太出格了,科学史上从来没有过,会不会……他租了一辆出租,赶到出事的田里。在青色的麦田里,常力鸿默默指着一小片麦子。它们显然与周围那些生机盎然的麦子不同,死亡之火已经从根部悄悄漫上去,把麦秆烧成黄黑色,但麦穗还保持着青绿。这给人一种怪异的视觉上的痛苦。这片麦子范围不大,只有三间房子大小,基本上布成一个圆形。圆形区域内有一半是病麦,另一半仍在茁壮成长。
常力鸿的脸色阴得能拧下水儿,目光深处是沉重的忧虑,甚至是恐惧。吉明则是莫明其妙,端详了半天,奇怪地问:“找我来干什么?很明显,这片死麦不是MSD的魔王麦。”
“当然不是,是本地良种,豫麦41。”
“那你十万火急催我来干什么?让我帮你向国外咨询?没说的,我可以……”
常力鸿焦急地打断他:“这是种从没见过的怪病。”他瞅瞅吉明,一字一句地说,“去年这里正好种过自杀麦子。”
吉明一愣,不禁失声大笑:“你的联想太丰富了吧。我在专业造诣上远不如你,但也足以做出推断。假如——我是说假如——自杀小麦的自杀基因能够通过异花传粉来扩散,传给某几株豫麦41号麦子,这些被传染的麦子被收获,贮到麦仓里,装上播种机,然后——有病的麦粒又恰巧播到同一块圆形的麦田?有这种可能吗?”他讪笑地看着老同学。
“当然不会——但如果是通过其它途径呢?”
“什么途经?”
“比如,万一自杀小麦的毒素渗透出来,正好污染了这片区域?”
“不可能,这种毒素只是一种蛋白质,它在活植株中能影响生理进程,但进到土壤中就变成了有机物肥料,绝不会成为毁灭生命的杀手。老同学,你一定是走火入魔了!一小片麦子的死亡很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的,你干吗非要和MSD过不去呢?”
常力鸿应声道:“因为它的自杀特性叫人厌恶!”他恨恨地说;“自杀小麦——这是生物界中的邪魔歪道。当然,你说了很多有力的理由,我也相信,不过我信奉这一点;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防范。既然这么一个邪魔已经出世,总有一天它会以某种方法逃出来兴风作浪。”
“不会的……”
“你肯定不会?你是上帝这是老天爷?”常力鸿发火了,“不要说这些过天话!老天爷也不敢把话说得这样满。”停停,他放缓语气说:“我并不是说这些麦子一定是死于自杀毒素——我巴不得这样呢。”他苦笑道,“毒素致死并不可怕,最多就是种过自杀小麦的麦田嘛。更怕它们是靠基因方式传播,那样,一个小火星就能烧掉半个世界,就像黑死病、艾滋病一样。”
他为这种前景打了一个寒颤。吉明沉默了一会儿说:“我这是不相信。这种小麦已经在不少国家种过多年,从没出过什么意外。不过,听你的。需要我做些什么?
“请你立即向MSD公司汇报,派专家来查明此事。如果和自杀种子无关,那我就要烧香拜佛了。否则……我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。”他苦涩地说。
“没问题。”吉明很干脆地说,“我责无旁贷。别忘了,虽然我拿着美国绿卡,拿着MSD的薪水,到底这儿是我的父母之邦啊。你保护好现场,我马上到北京去找MSD办事处。”他笑着加了一句,“不过我还认为这是多虑。不服的话咱们赌一次东道。”
常力鸿没响应他的笑话,默默同他握手告别。吉明坐上出租,很远还能看见那个佝偻的半个身体浮现在麦株之上。
电梯快速向银都大楼二十七层升去。乍从常力鸿那儿回来,吉明觉得一时难以适应两地的强烈反差。那儿到处是粗糙的面孔,深陷的皱纹。而这里,电梯里的男男女女都一尘不染,衣着光鲜,皮肤细腻。吉明想,这两个世界之中有些事难以沟通,也是情理之中的。
MSD驻京办事处的黄得维先生是他的顶头上司。黄很年轻,三十二岁,肚子已经相当发福,穿着吊裤带的加肥裤子。他向吉明问了辛苦,客中透着冷漠,吉明在心中先骂了一句“二鬼子”,他想自已在MSD工作八年,成绩卓著,却一直升不到这个二鬼子的位置上。为什么?这里有一个人人皆知又心照不宣的小秘密;美国人信任新加坡人、台湾人、香港人(虽然他们都是华人)远甚于大陆中国人。尽管满肚子腹诽,吉明仍恭恭敬敬地坐在位年轻人面前,详细汇报了中原的情况,“不会的,不会的,”黄先生从容地微笑着,细声细语地列举了反驳意见——正是吉明对常力鸿说过的那些,吉明耐心地听完,说:“对,这些理由是很有力的。但我仍建议公司派专家实地考察一下。万一那片死麦与自杀种子有关呢?再进一步,万一自杀特性确实是通过基因方式扩散出去呢,那就太可怕了。那将是农作物中的艾滋病毒!”
“不会的不会的。”黄先生仍细声细语地列举了种种理由。吉明耐心地听完,赔笑道,“我也是这么认为的,不过,是否向总部······”
黄先生脸色不悦地说:“好的,我会向公司总部如实反映的。”他站起身来,表示谈话结束。
吉明到其它几间屋子里串了一下,同各位寒暄几句,他在MSD总共干了八年,五年是在南亚,三年是在中国。但他一直在各地跑单帮,在这儿并没有他的办公桌,与总部的职员们大都是工作上的泛泛之交,只有从韩国来的朴女士同他多交谈了一会儿,告诉他,他的妻子打电话到这儿问过他的去向。
回到下榻的天伦饭店,他首先给常力鸿挂了电话,常力鸿说他刚从田里回来,在那片死麦区之外把麦子拔光,建立了一圈宽一百米的隔离环带。他说原先曾考虑把这个情况先压几天,等MSD的回音,但最终还是向上级反映了,因为这个责任太重!北京的专家们马上就到。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疲惫,带着焦灼,透着隐隐的恐惧。吉明真的不理解他何以如此——他所说的那种危险毕竟是很渺茫的,死麦与自杀基因有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嘛。吉明安慰了他,许诺一定要加紧催促那个“二鬼子”。
随后他挂通旧金山新家的电话,妻子说话的声音带着睡意,看来正在睡午觉,移民到美国后,妻子没有改掉这个中国的习惯。这也难怪,她的英语不行,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,整天在家里闲得发慌。妻子说,她已经找到两个会说中国话的华人街邻,太闷了就开车去聊一会儿。“我在努力学英语,小凯——我一直叫不惯儿子的英文名字——一直在教我。不过我太笨,学得太慢了。”停了一会儿,她忽然冒出一句,“有时我琢磨,我巴巴地跑到美国来蹲软监,到底是图个啥哟?”
吉明只好好言好语地安慰一番,说再过两个月就会习惯的。“这样吧,我准备提前回美国休年假,三天就会到家的。好吗?不要胡思乱想。吻你。”
常力鸿每晚一个电话催促。吉明虽然心急如焚,也不敢过分催促黄先生。他问过两次,黄先生都说:马上马上。到第三天。黄先生才把电话打到天伦饭店,说已经向本部反映过了,公司认为不存在你说的那种可能,不必派人来实地考察。
吉明大失所望。他心里怀疑这家伙是否真的向公司反映过,或者是否反映得太轻描淡写。他不想再追问下去,作为下级,再苦苦追逼下去就逾礼了。但想起常力鸿那副苦核桃般的表情,实在不忍心拿这番话去搪塞他。他只好硬起头皮,小心翼翼地说;“黄先生,正好我该回美国度年假。是否由我去向总部当面反映一次。我知道这是多余的小心,但……”
黄先生很客气地说:“请便。当然,多出的路费由你自己负担。”“啪”挂了电话。吉明对着听筒愣了半晌,才破口大骂;“X你妈个二鬼子,狗仗人势的东西!”
拿久已不用的国骂发泄一番,吉明心里才多少畅快了一些,第二天,他向常力鸿最后通报了情况,便坐上去美国的班机。到美国后,他没有先回旧金山,而是直奔MSD公司所在地Z市。不过,由于心绪不宁,他竟然忘了今天恰好是星期天。他只好先找一个中国人开的小旅店住下。这家旅店实际是一套民居,老板娘把多余的二楼房屋出租,屋内还有厨房和全套的厨具。住宿费很便宜,每天二十五美元,还包括早晚两顿的免费饭菜——当然,都是大米粥、四川榨菜之类极简单的中国饭菜。老板娘是大陆来的,办了这家号称“西方招待所”的小旅店,专门招揽刚到美国、经济比较窘迫的中国人。这两年,吉明的钱包已经略为鼓胀了一点儿,不过他仍然不改往日的节俭习惯。